“我反而想问你，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啊，海罗亚！”
不用回头去看，我立刻认出了和海罗亚争辩的女性冒险者是谁——艾丽·曼波姆，我在离开圣都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熟人，留着亚麻色马尾辫的十七岁少女。
“唉……我不是放弃，只是觉得你这么做没什么用。”
海罗亚叹了口气，语调沉重地回答了艾丽的质问。
他们在说什么？在我的记忆里，艾丽一直把海罗亚当成崇拜的大哥，从来没有这样跟海罗亚说过话。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那……难道什么都不做吗？”
语气急切，而且还磕磕绊绊。似乎艾丽在理性上已经认同了海罗亚的判断，但感情上却无法接受。
“艾丽，我觉得和公会争论不是我们现在最该做的事情。西利亚斯的尸体没有找到，说不定他还活着，先想办法找到他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吧。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。”
诶？这里面还有我的事？
既然说到了“尸体”，看来其他人果然都认为我死了。可是，既然如此，他们刚才又是在争什么呢？
”可是，难道要让西利亚斯永远被当成叛徒吗？”
艾丽激动地反驳道。
“叛徒”……似乎我的所有推测都命中了呢，虽然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。
勒密被毁之后，居民全部被杀，能够有机会说话的就只有克莱恩和他的手下。黑的可以说成白的，白的可以说成黑的，因为死无对证。
而且，要想颠倒黑白，最好的办法就是栽赃嫁祸。如果只是一味说自己不是犯人，却不指出犯人是谁，民众就无法为自己心中疑惑、愤怒、恐惧等等的感情找到宣泄的出口，始终会感到惴惴不安。必须要有一个候补犯人，然后把罪名全都推给他，这样民众就会擅自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一切，他们才能感到安心。
克莱恩根本不认识的人，当然无法成为替罪羊了，那么最有可能的就只剩下镇长和艾萨克，然后就是我。
“公会还没得出最终结论。”海罗亚摇了摇头，“虽然有克莱恩队长的证词，但终究只是一面之词没有证据，首席长老应该是打算把这件事情先压下来。”
“就算是这样……可弗洛那些人，已经完全把西利亚斯当成勾结魔物的叛徒了！”
“弗洛就别管他了……”
就在两人争论的时候，苦力们已经把木箱绑在了马车的拖斗里。
海罗亚伸手试了试，确认绳子是不是结实。与此同时，他又接着说道：
“首席长老已经下了封口令，只有我们几个被叫去问话的人，知道这件事。暂时，还是保持这样更好。”
艾丽和海罗亚姑且不论，居然连弗洛都被叫去问话了。想也知道，他不可能帮我说什么好话。
“……刚才我在镇子里见到伊丽莎白小姐了……”
突然，艾丽冷不丁地说出了，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。
（伊丽莎白……）
因为被突然袭爨击，我的心猛地跳动了几下。没想到伊丽莎白居然在这么近的地方，我……就算是偷偷看一眼也好……我情不自禁的迈开脚步，迫不及待地想要朝镇里奔去。
然而，艾丽接下来的话，却令我的整个心情如坠冰窟……
“她和勇者在一起，看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……”
……是啊，我都忘了，她的身边已经有了其他人。
“既然公会还在调查，大概伊丽莎白小姐还不知道西利亚斯的事情吧。”
像是为了劝解艾丽，海罗亚如是说道……不，不对，他的眼睛分明朝这边看了一下！
我急忙躲回树后，连呼吸都不禁急促了起来。我离马车有一段距离，应该不会轻易被发现才对！
“我也想过或许是这样，可是……一看到她我就觉得难过……”
艾丽低下头，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来。
看着这样的艾丽，海罗亚又轻轻叹了口气，然后突然说出了一句充满智慧的话——
“人各有命，做好自己就行了，没必要在意别人。”
这之后，两人再也没说话，只是分头确认了货物的状况，然后便驾着马车朝圣都的方向离开了。
就在马车驶过我藏身的树林前方时，海罗亚这次明明白白地回头看了过来。在马匹飞奔的同时，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，但我们两人的确四目相对了。
刹那间的视线交错，我却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的疑惑。大概，他很想问我事情的真相，想要知道我都做了什么，又为什么在这里吧。
然而，海罗亚什么都没说，什么都没做。他只是默默地驾着车，疾驰而去。
……
“西利亚斯，查到什么了吗？”
米玲还是一样性急，我刚一进房间，她就马上问起了调查的事情。
可惜我只能摇摇头，表示什么都没查到。
虽然对我的回答有些失望，但米玲并没有再像昨晚那样消沉。这……是件好事吧？
这之后，我和米玲在房间里吃了一顿迟来的早餐，尽管现在实际上已经午后一两点了。我吃的是旅店提供的黑面包和蔬菜汤，而米玲则吃着我在路上买的水果。
“米玲，一会儿吃完之后，和我出去一下。”
我咽下了一口汤，然后对米玲说道。
“有什么事吗？”
“你不用做什么，只要跟着我就行了……喔，还有，如果看见女人，你要注意一下她们的脸。”
“……难道说，西利亚斯你怀疑，米拉可能和我一样装成人类？”
果然，米玲并不笨。
“是啊，虽然可能性非常小，但也不能排除。”我一边吃面包，一边回答，“还有，米拉长什么样子，你最好也大概给我说一下。”
“好。”
这之后，我就一边吃饭，一边听米玲描述米拉的相貌。她讲起来花了足足五分钟左右，不过总结起来只需要一句话——米拉长得很像米玲。
这近乎是句废话，毕竟两人是姐妹，相似是理所当然的。
吃完饭后，我稍微收拾了一下，然后就带着米玲出门了。之所以要让米玲跟着我，是为了方便隐藏身份。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到处打探，难免会惹人怀疑，可要是我带着“妻子”一起，扮成来观光的夫妇，就能消除很多人的戒心。
然而，调查却进行得并不顺利。
虽然靠着冒险者时代练就的搭话技巧，像是酒馆的酒保、杂货铺的伙计、路边摊的商贩之类的人，我都能和他们说上话。可是，他们知道的事情和从旅店老板那里听来的话大同小异，并没有什么更重要的情报。对于最关键的买卖渠道，我遇到的人几乎都一无所知。
刚开始，我也怀疑过他们是不是有意隐瞒。但后来一想，这些人都只是沾了游客增加的光而已，确实不太可能了解更深入的事情。
另一边，米玲似乎也毫无收获，虽然本来我也就没有指望过。
此后又过了好几天。我们每天都是，白天去街上调查，晚上由我去“名胜”那边打探，一天连轴转。可是一番幸苦却几乎没有任何回报，几天下来，我们掌握的情报并没有比刚来那一晚多多少。
虽然在我面前的时候，米玲都会刻意显得很坚强，可是从她的眼神里，还是能看出沮丧的情绪。
其实不只是米玲，就连我都不免有点灰心丧气了。诺翠丝的调查结果没错，可我却什么都查不出来，那回去肯定会被她笑死。而且被笑话还是其次，这次要是“赌”输了，我还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呢。
就在我一筹莫展，几乎快要产生孤注一掷的想法时，转机突然降临了——
“啊，和那边有关的事情，克鲁特好像挺了解到。”
在我喝光了第五杯蜂蜜酒之后，酒保终于吐露了一些和以往不同的消息。
这已经是我连续第七天光顾这间酒馆了。为了让酒保的印象更深，我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来，固定坐在吧台上，固定喝五杯蜂蜜酒。与此同时，我的“妻子”会坐在旁边，默默地喝一小杯苹果酒。
无论在什么地方，酒馆都是信息的集散地。只要让酒保记住我，然后再有意无意地告诉他我想要知道什么，这件事自然就会传开。
让很多人知道我在打探消息，其实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，不过机会也同样更容易出现。手中掌握着情报的人，可能会主动和我联系，待价而沽——只要有价，那就总有办法买到，最怕是连要在哪儿买都不知道。
“克鲁特？”
“他不是本地人。不过，镇子里有活动的时候，他都会来摆摊卖酒。”
“那不是抢你们的生意吗？”我疑惑地问道。
“啊，也不算。他卖的都是高档酒，和我们这种小酒馆卖的东西不一样。说起来……”酒保顿了一下，扭头看了看门外，“今晚的舞会你知道吧？他应该会来摆摊。”
“非常感谢。”
“没什么，我这只是闲聊而已。”
虽然他说“只是闲聊”，但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，毕竟三年的冒险者也不是白当的。
“酒钱多少？”
我一边询问，一边轻轻拍了拍米玲的肩膀，示意她该走了。
“三个银角。”酒保回答。
这不是酒的价钱。如果是酒的价钱，那根本没必要问，因为我已经连着好几天都点了同样的东西。所以，酒保也明白我是在问什么。
“好，请收好。”
我从钱袋里拿出钱，用手盖着，递给了酒保。酒保伸手接过，数都没数就直接放进了兜里——那是三个银元。
这算是一种中介费吧。小酒馆的酒保，很多都会靠做这种掮客一样的事情来赚取外快。
带着米玲走出酒馆时，天色已经不早了。舞会是傍晚开始，现在过去正好合适。
乡下的舞会和贵爨族举办的舞会并不是一回事。
舞会一般是在村庄或者城镇的广场举行，从黄昏一直持续到午夜。虽然基本规矩和贵爨族舞会差不多，但因为主要是平民参加，所以就算不按规矩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。只要双方同意就能马上下场跳舞，甚至没有舞伴一个人跳，又或者中途交换舞伴这样的事情也无所谓。在贵爨族们看来肯定会觉得简直无法无天吧，可我倒是觉得这样反而比较不会拘谨。
而且，最重要的是，这种舞会是当地的重要娱乐活动，会有大量的商人在会场周围摆摊，从而创造出巨大的经济利益。
我们来的时候，舞会还没有正式开始。不过，摊位都已经摆好，参加舞会的男男女爨女也已经聚集到了会场附近，远远看去甚是热闹。
我把米玲带到一个不太显眼的饮料摊边上，然后给米玲买了一杯饮料。
“你在这儿等着，我去找那个叫'克鲁特'的人。”
“嗯。”
米玲顺从地点了点头。
她的态度让我略感惊讶。本来我还以为，她会要求一起去，毕竟这一趟很可能问出她妹妹的下落。不过这样反而更好，我一个人行动比较方便。
把米玲留在饮料摊旁边后，我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，从兴奋的人群之间走过，一边四下观察，寻找卖酒的摊位。
悠扬的音乐渐渐响起，似乎舞会已经开始了。会场四周人潮涌动，摊位鳞次栉比，让人不禁联想到圣都大集市的热闹景象。明明不久前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，却在几个月内一跃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观光地点，真是令人不禁唏嘘。
——说是舞会，居然这么没品！
我猛地扭过头，脖子差点没折断……
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，一抹闪亮的银色在人群中若隐若现。
我情不自禁地迈动脚步，就仿佛扑向灯火的飞蛾。眼中只有宛如灯塔一般都银色长发，四周的其他人都被我强行排除在了视线之外。
近一点……
再近一点……
让我再多听听那黄莺一般清脆的声音吧……
让我再多看看那女神一般迷人的面容吧……
“既然你不喜欢，我们就早点回去吧。”
突然从旁边闪出的金色，令我蓦然停步。
“克拉汉，你现在的身份已经等同于贵爨族了，应该好好培养一下自己的品味才行。”
伊丽莎白板着脸孔教训起克拉汉姆。不过，她的语气听起来并非真的不悦。
“哈哈哈，”克拉汉姆大笑起来，“我算什么贵爨族？我可知道，圣都的那些贵爨族都在背地里说我是个'乡巴佬'。”
“他……他们说什么根本不需要在意。”伊丽莎白急忙劝解他，“那些从来没上过战场的家伙，没资格自称贵爨族。而且……而且……”
伊丽莎白说到一半，突然结巴起来。从她微微低下的脸颊上，能看见点点红晕。
“而且什么？”克拉汉姆使坏地追问。
伊丽莎白瞪了克拉汉姆一眼，一拳砸在了他的胸口。
“就知道贫嘴……只要你以后继承了洛佩茨家的爵位，就没人敢说你是乡……不是贵爨族了。”
坦然地承受了伊丽莎白的拳头，克拉汉姆反而笑得更开心了。
“是啊。”他侧过头凑近伊丽莎白，从下面仰望她害羞的脸，“确实，为了我们的未来，我也得好好学习一下贵爨族的事情才行呢。”
一瞬间，伊丽莎白绽开了微笑。不过那笑容一闪即隐，很快她又扳起了面孔。
克拉汉姆对她的冷淡态度丝毫不以为意，仍然满脸笑容。
“那我们就早点回去吧。”
“嗯。”
伊丽莎白对克拉汉姆的提议点了点头，非常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腕，一起朝街道的方向走去。附近的人几乎都回头看着他们俩。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人认出了勇者和剑舞圣女，但还是有不少人露出了艳羡的神色……因为他们真的十分相配。
呆呆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，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自嘲的苦笑。
——为了早就已经失去的东西伤心难过，看来我也只是一个笨蛋而已啊。
别想了，做正事吧。
我刻意转过身，才终于让自己的视线离开了伊丽莎白。
这时，远处一个卖酒的摊位吸引了我的注意力。
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就是我要找的摊位，但我还是大步地朝那边走去——背对着伊丽莎白离开的方向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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